在很多的观念里,唐代是一个“诗的时代”,而且韩柳的古文也影响深远,成为后世文言作家的典范,所以唐代口语应该是文言体,也就是男女老幼平时说话都是“之乎者也”。其实这只是书面语留给人的假象,“之乎者也”在唐代口语中是不存在的。有两个证据可以说明这一点:
其一,柳宗元曾经给一位叫杜温夫的年轻书生写信,史称《复杜温夫书》。柳在信中批评杜生说:“但见生用助字,不当律令,惟以此奉答。所谓乎、欤、耶、哉、夫者,疑辞也;矣、耳、焉、也者,决辞也。今生则一之。”柳宗元所说的“助字”,教科书上称为“文言语气词”。他认为“乎、欤、耶、哉、夫”这几个“助字”是表疑问语气的,“矣、耳、焉、也”是表肯定语气的,这是对的。
古代语言、文学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柳宗元这段论述,文学史家赞其提携后进,语言学者则肯定其第一次将语气词分为传疑、传信二种,这都有道理。但引起笔者好奇的则是杜温夫其人。从情理上推测,杜生虽然未必称得上“名士”,起码也算得上当时的一个“写家”,但他何以连疑问词与肯定词这么简单的语言知识都不懂呢?如果这些语气词就存在于唐代口语中,而这位不懂用法的年轻人又如何与人进行口语交流呢?他难道会在向别人发问时用肯定语气,而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时反而要用疑问语气吗?在现代口语中,“啊、吗、呢、呀”表示着不同的语气,要表达什么语气就用相对应的语气词,这是连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都掌握了的,幼儿园的小朋友问:“妈妈来了吗?”只可能用“吗”,不可能用“啊”、“呢”、“呀”。杜温夫竟将全部语气词混为一谈,犯了正常人不可能犯的错误,原因何在?只能有一种解释,即唐代口语中并不存在这些语气词,而他又没从前人的文章中体会出这几个语气词的用法,故发生错误也就不可避免了。
柳宗元最后为杜温夫提了建议,也说明了同一问题:“宜考前闻人所使用,与吾言类且异,慎思之,则一益也。”他让杜生对这些语气词在前代名人文章中的用法好好体会,就会明白它们的用法了。柳宗元何以让杜生从前人著作中去寻找问题的答案,而不是从口语实践中去学习呢?原因正在于,这几个语气词的用法其实只是一种书本知识,并非口语实践问题。柳宗元对杜生的教导,当然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,因为他就是从前人书本上而不是从口语中学到的这些知识。
其二,唐阙名《玉泉子》载,唐元和年间的宰相李绛有个侄子叫李据,没读过书,托祖荫而得官。一次他判人该打五大板,判词写的却是:“如此痴顽,岂合吃杖五下。”他的本意是此人应挨五大板,但因不懂“岂”的用法,将判词写反了。手下人赶忙提醒他说,“岂合吃杖”是“不合吃杖”的意思。李据却不买账,反而强词夺理地说别人不懂:“公何不会?‘岂’是助语,共‘之乎者也’何别哉?”他认为“岂”是助语是对的,但进而认为“岂”与“之乎者也”的用法没有什么区别,则很荒唐。
这说明,唐代口语里不但没有“之乎者也”,连“岂”字也是没有的,否则,李据何以不懂“岂合”就是“不合”的意思,以致闹出笑话?手下人既然用“不合”提醒他,说明“不”才是唐代真正的口语。而“岂”只是当时的书面语,李据没文化,又想卖弄,结果把意思弄反了。这个故事的开头就特地点出李据“不知书”,他不懂“岂”的含义并与“之乎者也”混为一谈,正是“不知书”的结果。因为这几个词都是书面语,不识书的人不可能分清它们的用法。如果唐代口语中有这几个语气词,即使“不知书”,他也不可能弄错。